和前學生聊到詩經的魚，正好藉機，開看「聞一多全集」。

現代詩乃至當代詩，沒了鐐銬，卻也失了格式；而沒了格式，也就沒了辨識度乃至自身標識度。說人話是，一段文字是不是詩，少了底線。
第一卷的詩，有太多去掉行就是散文，加上音律就能當民歌的；這些，都可以不是詩。
或者最多算散文詩，讀這一卷，深刻覺得散文詩這個概念，就是為聞一多等人的太多民國“詩”作發明的。
沒錯，包含那篇「死水」。

說不是往往比說是容易。
被我拉取出來的如下詩作，是我所喜，但就更“詩”嗎？
有靈性？但靈是什麼，性是啥？
有質地？文字有質？地又在哪兒？
不可說。

「宇宙」
宇宙是個監獄，
但是個模範監獄；
他的目的在於革新，
並不在懲舊。

「春寒」
春啊，
正似美人一般，
無妨瘦一點兒！

「色彩」
生命是張沒價值的白紙，
自從綠給了我發展，
紅給了我情熱，
黃教我以忠義，
藍教我以高潔，
粉紅賜我以希望，
灰白贈我以悲哀；
再完成這幀彩圖，
黑還要加我以死。
從此以後，
我便溺愛於我的生命，
因為我愛他的色彩。

第一卷，終。

這一卷有一首沈從文「我歡喜你」，細且膩，截圖論壇了就。

第二卷，文學評論 散文雜文。

「電影是不是藝術」一文，1920年12月17日，聞一多用九頁的篇幅說“決不是藝術”。
一直覺得課本應該設置一個專題就叫打臉單元，內容就列入這些被堅定相信層層分析，然後被無情顛覆的。😉
挺好玩的，反正我們一直在顛覆自己，或被別人顛覆。

“蘇軾可以拿他的標準抹殺孟郊，我們何嘗不可以拿孟郊的標準否認蘇軾呢？”———「烙印序」。

“繪畫，嚴格的講來，是一種荒唐的企圖，一個矛盾的理想。無論在中國或西洋，繪畫最初的目標是創造形體——有體積的形。然而它的工具卻是絕對限於平面的。在平面上求立體，本是一條思路。”———「匡齋談藝」。
抄這句出來，是因為想起了文字乃至一切符號如何呈現世界。

“苏子卿娶胡妇，卒蒙后世訾议，私窃疑之。《新安文献志》载宋建炎中有朱勣者，以校尉随奉使行人，在粘罕所数日，便求妻室。粘罕喜，令所虏内人中自择，乃取其最陋者，人莫能晓。不半月，勣遂逃去，人始悟。求妻以固粘罕，使不疑，受其陋者，无顾恋也。子卿之妻于胡，得非動之见耶？”

“《晋书》载惠帝闻蛙鸣，问为官蛙私蛙。见饿者云：“何不食肉糜？”由此言之，愚味甚矣。及荡阴之败，兵入引嵇绍斩之，帝日：“忠臣也，勿杀！”绍血濺帝衣，左右欲浣衣，帝曰：“嵇侍中血，勿浣也。”由此言之，英明甚矣。一惠帝也，相去数年，何其乍愚乍明如此？史之言或虚或实，必居一于此矣。“———「二月盧漫紀」。

看「陳涉亡秦論」、莊周鼓盆心，聞多亦好奇之人。

第三四卷 神話 詩經

高唐神女的分析看完，愈發感覺學術考據這件事，從發念到搜集材料到綜述到行文⋯⋯ 人類在每個環節，都有基因級別缺陷，實在該退場了。

看「龍鳳」一文，想起 AO3 內孔子的中文檢索結果是空的：）
老子和孔子見後，孔子說“吾乃今於是乎見龍”，瘋子接輿後來諷歌孔子時唱鳳兮鳳兮；嗯。
這類梗，還有炎黃子孫，有黃河長江兩位母親河⋯⋯
所以聞一多想改象徵性生物為獅子，還有英明的。：）

論大膽假設，如下為甚：

當年讀詩經歷代注疏時，忠於訓詁，對聞一多的詮釋法自然是不屑的；此刻亂翻，也依舊不認為其夠學術⋯⋯ 你看：
本質上就是一個聰明孩子，自成一說，以之推動時代變革才是聞一多真正要的。

上頁看完，深遺憾聞一多不生在當代，AO3 沒你，實在可惜了⋯⋯
畢竟，他自己說：“詩經時代的生活，還沒有脫離原始的蛻殼。現在我還要肯定的說一句，真正的詩經時代人只知道殺、淫。”

語文教材「荷塘月色」一文，一直有過刪減“妖童媛女”，網上也一直還有家長投訴其“又如刚出浴的美人”低俗，但真正黃的哪裡是這兩處，明明都是： 這也就是家長不都有文化⋯⋯ 一旦讀出，這魚水還有蓮，還得了⋯⋯

第五卷 楚辭 樂府

看聞一多談屈原幾篇，其考據能力，即便以胡適郭沫若標準看，也實在差了一個層級。

第六七八卷 唐詩

「宮體詩的自贖」一文，每年在課上讀「春江花月夜」時，都會全文和學生一起讀一遍。
相比考據，聞一多還是更長於抒情。

這筆觸，亦詩亦文，似杜甫，實一多。

詩文編選，跳過。

第九卷 莊子 無足觀。

第十卷 六編 最多備查。

第十一卷 美術 線條為美。

第十二卷 書信 日記 附錄。

看他“乾枯孤寂”的留美生活各種難，談不想結婚不要生子而被父母逼迫，要以詩畫為妻子⋯⋯ 談沒有美國女子吸引到他⋯⋯談自己功課總在人上美術成績均佳⋯⋯
幸虧細看了書信，竟然有這首詩的初稿：
學美術果然對色彩還是有考究的。

看完下一封信，AO3 沒有聞一多和梁實秋，我是不認可的。😉

“我的肉，我的心肝！你一哥在想你，想得要死！”
論情書，聞一多你是真不能及格的。

郭沫若還是有眼力的：“他搞中文是為了‘裡應外合’來完成‘思想革命’，這就是他的治學的根本態度。”，這句確實足夠說清聞一多。

此生可觀。
年譜這種形式，在 AI 時代也許可以很快進化。一個網站，以生死時間為線，揉入生平作品，交遊軌跡，人類圖譜，可期待。

上午 10:00 始，下午 18:50 終。